我办过的签证不算少,可是只有这一个把我办哭。就是日本签证。
接待我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男子。他脸上所有皱纹都是竖着的,紧绷绷的,尤其是从眼角到嘴角的那两道。以后我坐在大阪安静到压抑的电车里,观察满车安静而克己的日本人,一个个都紧绷着脸,不动,不说话;脸上若有纹路,也像极了车窗外的雨线,从眼角到嘴,竖而直的一道道排开。
旧金山的日本国领事馆。工作间的窗口可以眺望到碧蓝的太平洋。
一共去了七次。
我同学后来说:给签证就像允许陌生人进你的家门。从法理上讲,任何一个国家都有权无理由拒给签证,就好像你可以没有理由,拒绝别人进你的家门。更何况中,日,关系这样差。
第六次,那天我真的是火了。我这样吼完以后,那个男人满脸的竖线,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弧度。所有紧绷的竖直的皱纹,忽然瘫软下来,堆叠成一种奇怪的形状。愧疚,那是。
他神色由严厉转为沉重,由沉重而晦暗。好像一瞬间受了什么重大打击。像一条高度戒备的狗,忽然变成服软的猫咪。
他用几乎是沉痛的语气跟我道歉,说是他工作失职,上一次没有及早发现这个问题。
第七次。终于收下材料。三天后给了签证。
我的室友铃木由佳,一直为日本签证的事跟我道歉。她反复跟我解释说,日本人做事很认真——认真到过头。仿佛领事馆拒签我是她的错,一遍遍跟我道歉。
后来她自嘲地说:“日本人都很变态吧?在日本也是这样。我一点也不想在日本生活。”
无比守时。
日本领事馆9:30开始办公。我一共去了八次,每次都早到。9点29分,可以看见一排人影整齐地站在窗口之后;9点29分45秒,刷刷一片响,一排四个窗口四个窗帘同时拉开。
浅草的某条街道。会出现这样的奇观:在时针指向9点正的那一刹那,刷拉拉一阵响,一排银行与店铺同时开门。
日本的新干线与航空公司都以守时著称。航班若有晚点,就有一堆工作人员出来鞠躬。我坐从京都到东京的新干线,公告牌上写14:36分出发。14:36,当真一分不多一秒不少。
从来没有人告诉我,自己喜欢在日企工作。在我们看来是剥削,在日本人看来,拼死拼活地努力工作,是天经地义。我去日本留学的同学很多,高中也有,大学也有;然而无一例外,全部回国。
何况日企还奉行着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等级秩序。顾客是上帝,上司也是上帝。
顾客被捧得高高在上。走进无论哪一家店铺,都有无数人跟你微笑鞠躬问好。我猜那些服务生每天笑到脸僵。
大概,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个民族,会如此在意旁人的看法。
西方人说中国人要面子,其实日本人远比中国人更要面子。日本的厕所,总是干净得光可鉴人。冲洗的按钮旁往往还有一个古怪的“音姬”按钮,一揿下就会发出滋滋的声响,用来遮掩尴尬的声音。有些马桶的“音姬”,还能播放广播和音乐。
女人在意旁人的看法,所以日本女人出门必定化妆。她们觉得不化妆对不起别人。
男人在意旁人的看法,所以日本男人永远想要赢。他们觉得赢是应该,输不可原谅。
跟日本朋友一起看世界杯,日本对科特迪瓦。本田圭佑在开场第15分钟进了第一个球,从此大家一直在高呼本田的名字。后半场科特迪瓦反追两球,日本以1:2败北,全队鞠躬。日本朋友仍然抱怨:本田怎么这样。
对于不服从群体规则的个体,采取极其严厉的态度。
大阪与京都的电车,总是安静得令人害怕。明明满车是人,却鲜有人说话,只听到电车前行的机械声响。
日本街道的干净,就像日本电车的安静。表面是彬彬有礼,无可挑剔,却总是让人瘆得慌。
我至今还记得2008年我在鸟巢当志愿者。有一天有日本选手出场,我负责的看台坐了小半日本人。无比齐心地摇晃太阳旗,有组织地呐喊口号。比赛结束后,其他看台都是瓶罐狼藉,唯有那一小片日本人坐过的地方,干净到不留一丁点纸屑。
行走在京都的街道,就仿佛看见,鸟巢那一小片干净看台,被扩展成一个城市,一个国家。
当我以极苛刻的眼光刻意去察看了数条街道,除了落叶以外没有看见任何垃圾的时候,脑海中闪过的念头不是“好干净”“素质真高”“令人尊重”,而是,“真瘆人”。
路上没有垃圾桶,所有人都把垃圾带回家。家里的垃圾遵循严格的垃圾分类:塑料、瓶罐、纸板、玻璃、可燃物。
日本动漫里出现的群体排挤个体的故事,非常的真实。仍然是远藤的故事。他在东京某个并不著名的学校学习电影。因为某种原因,他被日本朋友排挤。以后,他的朋友都是中国人。
我没有问他,他被日本朋友排挤,是不是因为他的朋友都是中国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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