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六,晚上八点半,我给爸打电话,预料之中的,爸爸没有接。
爸爸耳聋越来越厉害,十个电话有九个接不到。
我上大学时的某一个暑假,快要开学的一天。午后,爸爸、妈妈、我,三个人在盖过一半庭院的那棵歪脖枣树下,享受着夏日绿荫下些许的清凉。
爸爸抬头望着满树的青枣,不无遗憾的说:玲开学的时候,恐怕是吃不到熟枣了。
妈妈一边摘韭菜,一边说:你明天去买两斤月饼来吧,买酥皮的,妮儿喜欢吃那种。
自从我上了大学,我家的八月十五中秋节就提前到我开学前来过了。
“你说,买什么?”爸爸把目光从枣树上挪开,探寻地望向妈妈,身体也稍微弯下,头也微侧着伸向妈妈的方向。
“我说你是不是有点聋了?最近和你说话,你总是听不清楚,总让重复一遍!”妈妈的语气,一半疑问,一半笃定。
刚开始时,爸爸不把耳聋当成个事儿,还可以开玩笑说,是把妈妈的遗传耳聋过渡到自己身上,拯救了妈妈的耳朵。后来,耳聋越来越严重,电话也不能顺利接听了。2005年9月,妈妈去世,在完成妈妈的后事,我离开家,远行的那一刻,爸爸失声痛哭:“玲,我接不了你的电话怎么办?!”
大约九点,我的手机铃声响起,爸爸打回来了。我挂断,约半分钟后,再打过去。早些年,长途话费贵,我的校园卡办了夜话畅聊,只要在我居住的学校内,每月三元可以和我爸聊五百分钟,后来搬出教师公寓,这项功能失效,但这种接打电话的方式已经变成我们父女俩约定俗成的习惯。
“爸爸”
“哎~,是玲啊”
“吃晚饭了吗?”
“吃了”
“吃的什么?”
“吃的什么呢,凉拌了曲曲芽,熬的稀饭。”
爸爸应答我的那声“哎~”,永远都是满含高兴、透着欣慰、拖着幸福的尾音……
我的前两句问候,也必须是围绕“吃饭”展开,换个话题,爸爸就很难听的清楚。
在2003年元旦的时候,我给爸爸买过一只西门子耳背机,爸爸当个宝贝似的,不常戴,他的理由是:怕产生依赖,自己的耳朵会真的没用了。前些年,爸爸还曾自己配药丸子,每天鼓耳朵,还试用其他各种偏方,企图恢复听力,但还是无济于事。
后来,我又专门带他去配了一只耳背机,带有“接听电话”那个档位,但,爸爸说不管用,也太麻烦。有一次,当面让爸爸来试用这个功能,看着爸爸把耳背机摘下来,再专门从抽屉里取出老花镜带上,再仔细的找到档位,用粗糙的手指把小小的档位推动到“电话”一档,再透过老花镜上沿仔细查看有没有卡错,再把老花镜摘下来,再把耳背机架在耳朵上,然后,再拿起手机接听电话。如此繁琐的过程,让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,没有儿女的帮助,在电话铃声响起的约一分钟之内完成,是根本不可能的。从此,我再没有提过用这“电话档”接电话的方式。
“地里采来的曲曲芽要摘干净洗干净再吃”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曲曲芽,要——洗——干——净!”
“我听不见,等我去院子里,院子里信号好”
曲曲芽,学名苦麻,颇懂中药药理的爸爸说,吃这个可以降压。我模糊地记得,从98年开始,爸爸就每天去田里拔曲曲芽,每日三餐都吃。05年之前,妈妈在世,爸爸只负责拔和吃,妈妈会收拾的干干净净、凉拌的酸香可口。那几年,爸爸的高血压真被曲曲芽治好了,血压正常的像年轻人。05年妈妈去世之后,爸爸没有了心思,曾经想拔来吃,可是,收拾野生曲曲芽的过程很麻烦,而且,这个过程,还会触动爸爸对妈妈伤感的回忆,也就断了吃的习惯。
现在,爸爸又开始吃曲曲芽了,肯定是血压又高了!
“好了,我在院子里了,你接着说。”
“我说曲曲芽,要——洗——干——净!”
“我还是听不清楚……”
“曲——曲——芽,吃以前,要——洗——干——净!”
“不行,我怎么就听不清楚!不说这个了,我来给你说别的。”
这也是我们父女聊天的方式:爸爸听不清楚了,就找个他要告诉我的话题。我不知道,这种方式的形成,在爸爸的心里,经历了怎样从自责到烦躁,最终无奈的痛苦过程。
“玲,不知道,我有没有给你说过,我又想办法攻克难关了!”
其实,上次,爸爸已经给我说过了。但,只要爸爸感兴趣,多听一次、几次,又何妨?
“玲,咱村后街上某某,你得叫他大爷,他得了心脏病,医院说要搭桥,他儿子日子过得也不行,做不起手术,回家来等死了。我前些时候去看他,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。我问他敢不敢让我给他配药吃,他说都到了这种程度了,还有什么不敢的。我就买来蜂蜜,抓来中药,又把我的药碾子拿出来,给他配药。每次配二十丸,现在开始配第四次了。他吃了快一个月了,昨天去看他,他脸色好了,也坐起来了,我回来时,他都能把我送到大门口了!玲啊,说不定,我能攻克心脏病了……”
爸爸给我讲的滔滔不绝,我能看到他眉开眼笑的样子。其实,爸爸是一位兽医。说来也怪,兽医,应该是打针下手特别重,而爸爸却不是。我小时候,腮腺炎、扁桃体炎,都是爸爸给我打小针,爸爸打针一点都不痛,周围的很多人都来找过他打针。
爸爸开玩笑地说,人和动物是相通的,动物的病,更不好治,因为动物不会讲话。50多岁的时候,我爸就野心勃勃地企图攻克癌症,就曾在他自己的舅妈,我的舅奶奶身上做过“实验”。爸爸说,是他的中药,使舅奶奶的生命至少延长了半年。我也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吹牛,但妈妈肯定地说,至少延长了三四个月。
“爸爸,你要小心用药,出来事故,没办法向人家交代”
“什么?”
“要——小——心——用——药,别——出——事——情!”
“不会,不会,我很小心,药剂量不大,我也不收他家的钱,他儿子看到好转,也可高兴了!我这几年研究的药书不少,只可惜啊,你娘在的时候,我没时间研究这些,否则,你娘也不会……,唉!”
我妈的早走,永远是爸爸心底的痛!电话那端,爸爸沉默了,我也沉默了,我又看到爸爸那忽然黯淡下去的眼神……
一阵沉默,我岔开话题:
“爸爸,你的胆结石还疼吗?”
“什么”
“胆----结----石”
“胆结石啊,没事了,也不吃药了。胆结石,可能是有,但也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,医生吓唬人,还说有什么动脉硬化性冠心病,我血液各项指标都正常,哪有什么病啊?再说我吃得下,睡得着,除了腰椎间盘突出以外,我不会有别的病,别担心我!”
刚刚因为背疼,B超查出有胆结石时,爸爸非得不承认,说自己健康的很。后来,吃了一些治疗结石的药,背不疼了,才慢慢接受有胆结石这一事实。但,医生说的有动脉硬化性心脏病,爸爸一直否认。我只能劝说他每半年去体检一次,这一点他能做到。我也劝他平时生活多注意,多炒点菜,多炖骨头汤,但这些,爸爸做不到。大半辈子,妈妈给他做饭他习惯了,妈妈走后,他一个人孤单的生活在那个大院子里,很多生活的细节,包括做饭,都是凑合着。好在,两个哥哥家住的很近,哥嫂能帮上爸爸,使我能稍稍得以安慰。
“没别的事儿了吧,那就挂了。玲,快放假了吧,放假回来多住几天吧?”
我的心一沉。这是第一次,爸爸第一次主动提出让我回家。难道爸爸真的感觉自己老了?我不敢多想,眼前只看到爸爸收了手机,站在院子里,沉思片刻,轻轻地摇了摇头,慢慢地转过身,弯着腰,拖着有些不听使唤的右腿,孤独地打开屋门,走了进去。
我的泪,止不住地流了下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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