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明显的老了,步履蹒跚得更厉害了。父亲去逝许多年了,母亲和父亲在父亲工作的地方生活了几十年。快过年了,母亲提了几次,想去父亲工作过的地方走走,那地方是邵阳城步县,一个少数民族占绝对人口的民风纯朴的小县。母亲还有一个亲弟弟在那安家落户几十年了,现在孙子也有了。据母亲说我舅的媳妇是她花了好大力气才给介绍成功的,最贵重的一次给舅妈娘家的上门礼物是五斤猪肉,几缎好面料,还有几瓶好酒。那年舅十九岁,舅妈二十一岁,舅身高一米七五,舅妈身高一米四五。我外公是个文化人,曾担任过***将军毛炳文的私人秘书。解放后,外公成了大地主,我母亲我舅都是地主崽仔。
在那个年代里,没人瞧得上,舅也难得娶上老婆。我妈总说,舅妈虽然矮了点,不识字,好歹是个女人,多少能给舅生几个娃。能有个女人看上舅,是他的福气了。乡村的爱情故事没那么惊天动地,缠绵婉转,很不平等,也很不尽如人意,他们只见过一面,好象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,甚至还有些缺失、遗憾。可风风雨雨几十年了,他们好象从来没有过争吵,我一直怀凝我舅这么多年内心到底有没有快乐过。舅有一肚子的学问,毛笔字写得相当的漂亮,村里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他写的,或行或楷,游龙走凤,很是让我倾羡。我曾问过舅,说这辈子在这乡村小庄里碌碌一辈子,除了耕几亩薄田、生儿育女,就没有别的念想就这么甘心情愿了?舅笑:好象村边那棵老槐树好象又长高长粗了。我想了半天也没明白,老槐树和念想有什么关系?那年我二十岁,风华正茂,激扬文字,正是舅五个小孩刚生第一个的年纪。那个年纪,我是想不明白,不过到现在我依然只能明白一点点。
那天舅打电话来,问母亲在哪过年,母亲说在怀化过年,天气冷,外面怕结冰,不敢出门。舅说来我这过年吧,这里舒服,柴火天天烧得旺,一点也不冷。母亲动了心,看了看我,满眼的期待,我不忍心看到母亲失落的样子,更安慰她说,我也很多年没去父亲工作过的地方看看,我也是在那长大的,要不我们去舅家过年?母亲满脸欢欣,便忙着收拾行李去了。
我也是真想去看看我那十多年没见的舅和她的媳妇了。
回乡的路很长。开车要四个多小时,母亲很是兴奋,很是欢愉,我也被感染着。很久没能和母亲在一起这么随意的聊聊天了,好象真的很久了,老以为自己工作忙,回家后也从来没曾好好和母亲聊会天。只知道每天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母亲每天天不亮就给我做的早餐,下午回家后理所当然的吃着热腾腾的晚餐,而对于她出门的叮嘱每次都显得那么的不耐烦。一路上,我问了母亲许多年青时的事情包括她的初恋以及与父亲的往事,母亲今天很是健谈,有问必答,甚至年青时的小秘密都和我说了,看得出,母亲对往事挺是怀念与神往,而我却是第一次了解了许多关于年青父母的许多趣事。
终于来到了这块曾经养育我长大的地方了,一切都是那么熟悉:小河仍是那条小河,青澈见底。河水每天由西向东欢快的流趟,河里的小鱼我估计也能依稀可现;路还是那条窄窄的小山路,一边是山,一边是树,如果是夏天,走在这小路上,虫鸣鸟语,很能令人深旷神怡,真正的村野气息。唯一让我感觉有点陌生的是那偶尔在山腰间有几幢四五层楼的新房,城市楼样的设计与气派,让我感觉还不曾走向古老与落没。
舅和表弟在一座小青石板桥上迎接我们。身边伴着几只摇尾的黄狗,都没使劲叫唤,仿佛也知道这是远方的亲人在归来。少年油纸伞,坊间断桥边,一切未曾变!只有那桥边转弯处的老槐树好象又长高长粗了。十多年没见的舅,明显的头发全白了,清瘦了,背也佝偻了,走路都轻飘飘的,没了青壮年时期的稳健与灵巧。倒是表弟,早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,满脸的成熟与热情,感觉他早就融入了这古朴的村落,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那种恭谦与微笑让我很是感动与亲切。
舅妈早就准备好了一桌丰富的家常菜。鱼是自家活水小塘里捞的,鸡是自家山上放养的,肉是自家栏里喂的百多斤的家猪,笋是表弟上午才从自家竹林里取的。小菜也是自家地里种的,小米也是自家的新谷才碾的,一切都是那么的原汁原味,一切都是那么的香甜可口,全然没有繁华都市各大酒店里的那种华丽与张扬。舅妈用树皮般粗糙的双手,拍打着衣上的灰尘,凌乱的头发,满是油渍的宽松的围裙让她显得更加的矮小。当我们在桌上吃得热烈时,舅妈却是一个人搬一小木板凳靠在门坎边心满意足的吃着:从与舅结婚后,只要家里来客人,舅妈从不上桌吃饭。我问舅,舅说这是这里的习俗,只要有客人,女人都不能上桌吃饭,只能夹点菜到一边吃,我问这是什么习俗,舅说他也不知道,只是舅妈这么多年一直这样,原先他也觉得别扭,多年后便也慢慢习惯了,理解成这是对远方客人的尊敬。
凌晨三点不到,远方的第一声鸡鸣便让我醒来,睁开双眼,窗外是一片寂静,偶尔感觉一丝凉风从木的门缝里挤进来,不一会,远处、近处,鸡鸣犬吠,让我有种久违的亲切,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这里成长过的岁月,泥土的芳香夹着空气的清新,让我难以再次入眠。
乡下的被新却单薄,让我的双手微凉,突然间我渴望有个她能轻捧我的双手、慢慢移向她的唇边、轻轻吹过,让我感受她的唇香,让我的体温瞬间被感染被穿透,让这个寂静清新的凌晨,全然没有窗外冷雨斜飘的寒意!
清晨走在乡村小庄的毛路上,路边偶有小野花安静温暖的依偎在花托上,含蓄的开放着,一点点的在消瘦、在憔悴,仿佛要不露痕迹的在冬的萧瑟里,和整个季节一起老去!而成群的鸡已然在欢快的寻找着自己的食物,几只老狗随着它们在追逐嘻戏。
老槐树上有只在窝边守候的老鸟,若有所待的张望着村前的小路,清晨村庄里所有的黑木房上,群屋顶上一缕缕绵绵的炊烟,在它眼前袅袅飘升起来,那淡蓝色的烟里,满是最平常的人间气息,朴素温暖而芳香!也让我莫名的感动、惆怅,眼睛里也禁不住一阵潮湿,仿佛在这让我成长的故乡,依稀听到我那苍老而又慈祥的母亲和舅,在老黑木屋的矮檐下面,远远的望着我,暖暖的喊着我:快吃饭罗,别走得太远了!
那炊烟,正在升起的一缕缕,随风慢慢在飘向远方,在消散,在溢向我的心房。我想这大概就是这些年来,在我生命里流淌的光束,而缕缕炊烟,正是我生命中的初源,让我成长,让我思念,让我向往与回味。
多年的城市生活,让我在漫长的爱河里有一些丢失了,有一些被关在了心底。在这迷惘的都市里,许多的无奈和徘徊让我不知何去何从。那一缕缕升起的炊烟,让我想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找回来,让它们再重新长大。人生其实没那么艰难,每一次和亲人相守的光*,让我感觉是那么的亲切,那么的温馨,那种久违的内心深处的莫名的渴望,在滋长、在期待、在让我回归!
总有一缕炊烟升起!在我的心里!是否也在你的心里?
(二00三年正月初三凌晨四点未修改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