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家叫做“魔笛”的主题酒吧,我坐在一个角落。天花板的射灯光把我的影子投下来,我转转头,就能看到自己长长的睫毛清晰地映在古铜色的桌子上。这可真奇妙,我不停变换着角度,观察影子的变化。顾经纬在一边和朋友低声谈笑着,那是他的大学同学常林。顾经纬无数次和我说起过他,一个不好好上大学,放弃了研究生学业去经商的小伙子,几年不见就开上了宝马。我知道常林一直在看我,可我不能表示什么。顾经纬每次带我出来,都会重复这样的话:我的这些朋友都是素质很高的人。所以你不要随便说话,只要你坐在那里,就已经是一种表达了。
是的,顾经纬说得不错,我长得还算漂亮。尤其在他的调教下,我从一个给人家打工的“柴禾妞”,变成了一个“具有古典美”的漂亮女孩之后。顾经纬很得意,按照他名牌大学研究生的说法,我是从形而下的漂亮,一下飞跃到了形而上的美丽,这样和出身名校的他就更相配了。刚开始听这样的话真让我高兴,要知道生在小城市的我连高中都没毕业,就因为家庭困难出来打工。第一次看到顾经纬时,简直被他的气魄惊呆了。他虽然不高大也不帅,但那种大城市男人特有的气质非常让我着迷,有一种说不清的安全感。
所以顾经纬没费什么力气就追到了我,可我很快就发现,自己根本没办法和他交谈。不管是我喜欢的电影还是书籍,顾经纬都会报以不屑的态度:你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,回头我介绍你几本书看。可我看不懂他给我的那些书,那些读都读不准的外国人名可真别扭。我只好学会沉默,好在顾经纬还算疼我,不忙的时候,会很耐心地带着我逛街,买衣服。他在一家科研单位上班,那是我能想出来最好的工作了,穿着干净的白大褂,在铺着木地板的大房间里上班。所以我非常满足,也甘心跟在他身后做一个小尾巴。顾经纬知道我应该穿什么衣服,在他的打扮下,我很快适应了那种领子又紧又硬的上衣,不能大步走路的裙子。我知道自己越来越漂亮,从那些男人看顾经纬时的嫉妒眼光就可以知道。
于是顾经纬开始带我接触他的圈子,可这让我有自卑的感觉。因为他的那些同学还有朋友,不是什么公司的总经理,就是海外留学的精英。和他们在一起,顾经纬总是非常兴奋,首先把我推到身前介绍一番。人们的恭维和注视让我又害羞又紧张,可顾经纬很喜欢,他还会夸张地把我搂在怀里,也不管别人是不是笑话。我相信那是他爱我的表现,所以就算再别扭,我都愿意跟着他出去应酬。
或许我太幸福了,有些忘乎所以。在一次聚会上,我和顾经纬一个同学的太太聊得非常好,给她讲了我在老家很多有趣的事情,还有我出来打工的辛酸。我很久都没这样痛快地聊天了,顾经纬忽然出现,粗暴地打断我的话,把我拉到一边说道:你看你,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,成什么样子。我高兴地说:那个大姐很好啊,我们聊得很开心。顾经纬撇了撇嘴:什么大姐小姐的,人家是合资公司副总的夫人。我说副总夫人怎么了,我老家那些好玩的事她听得很来劲呢。顾经纬哼了一声说道:行了吧,人家那是礼节性的倾听。就你老家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玩的,那么土的口音,以后你出来少说话。
我被顾经纬的话深深刺伤了,那个晚上再也没说话。聚会结束的时候,很多人都来向我道别。顾经纬示意我回答,可我怎样都笑不出来。回家的路上,顾经纬说道:我不是故意那样说你的,你也知道这种应酬很麻烦,假如应对不好,反而会让人笑话。
我终于哭了出来:我怎么让人笑话了,嫌我丢人你可以不带我啊,谁愿意跟你出来似的。
顾经纬低声下气地给我擦眼泪,一边哄着我:傻丫头,你怎么能这样说,没看到我那些同学看到你眼睛都直了吗?告诉你,你是今天最漂亮的一个。那些珠光宝气的女人怎么能和你相比呢。我的意思是有时候话不投机半句多,你和她们没共同语言,所以不希望你说错话,那样不是破坏了你古典美人儿的神韵了吗?
顾经纬嘻皮笑脸的态度让我无话可说,他说的其实也不错。我没读过什么书,也没见识过什么大世面。所以只要顾经纬爱我、疼我就足够了。
于是我依然陪在顾经纬身边出去,不是要我做一个古典美女吗,我经常在整个聚会中都不说一句话,作低眉垂首的样子。大家喝酒我微笑着举杯,跳舞的时候我只和顾经纬跳,有男人搭讪,我就小猫一样回到顾经纬身边。
我一边看着桌子上的影子一边胡思乱想着,忽然听到对面的常林说道:吃点东西吧,我看你一晚上都没吃。我醒过神来,才发现顾经纬不见了,常林示意我拿起刀叉:经纬离开一下。嗯,你是不是不喜欢今天的牛排?要不要我给你换一份?我慌忙摇摇头,顾经纬不在身边,我根本不知道怎样说话。常林继续说道:我和经纬好多年的同学了,你别见外啊。对了,经纬说你是南大毕业的。我以前还去过你们学校呢。
我不知道“南大”是什么,顾经纬还没回来,只好胡乱嗯了一声。常林大度地笑了笑:我这次回来是想请经纬帮我做一个工程的,可能会忙一阵子,你没意见吧。说完他认真地看着我,我只好点点头:我,我没意见。
可能是我家乡的口音还没完全消退,常林惊讶地问道:你老家是定州的?我只好点点头,常林说道:真巧啊,我在那里住过好多年呢,你在哪个区?我以前在东城区。
常林不但很熟悉我的老家,还会用熟练的方言讲当地的笑话。我一下觉得轻松了很多,出门几年难得遇见这样一个老乡。这时顾经纬回来了,听到我和常林用家乡话交谈,脸色一下变了:你们在说什么?
我被吓得不知如何回答,常林说:经纬你怎么不早说,你女朋友是我半个老乡呢!顾经纬支吾着没有回答,在我身边坐下,用膝盖重重顶了我一下:快点吃东西吧,牛排都冷了。
我打住话头,神经质地去切那块八成熟的牛排,可怎么都切不动。不用抬头,我也能感觉到常林的怜悯和顾经纬的不耐烦。我停下刀叉,像个小丑一样呆在那里,不由得回想起从前的种种,其实我一直在靠故意的矜持和沉默,来维持着自己所谓的古典美女形象。离开顾经纬和他制造的这个圈子,我依然还是那个打工妹。不知道洋酒怎样品,不懂得咖啡如何磨,即使我永远对这些都没有兴趣。
那天晚上,顾经纬没有像从前那样哄我。不用猜我也知道他在常林面前是怎样吹我的学历、气质、相貌甚至出身。或许他一直都是这样在朋友面前说我的,谁让我是个“古典美人”呢,说的做的越少,越能保持他需要的那种美感。可我不能永远做个玻璃花瓶,除非被打碎,不能发出一点声音。
几天后,我准备和顾经纬好好谈一次,我决定不能再这样委屈自己,我宁愿呆在家里洗衣做饭,也不愿再在别人面前做一个会说话的哑巴。可顾经纬越来越忙,和常林的工程似乎很顺利,研究所的班也不正常上了。我又担心又着急,顾经纬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,开着常林给他的“桑塔纳”神气十足,张口闭口就是如何赚上千万。我婉转地告诉他现在的工作很重要,别的都可以慢慢来。顾经纬不屑一顾地说道:你也就配做一个打工妹。以前我上班是万不得已,现在有了机会,谁还在乎那点破工资。
顾经纬究竟挣了多少钱我不知道,可他的脾气却越来越大。过去经常被他当成神一样挂在口头的人们,一下变得无足轻重起来,那些什么副总、主管、主任都成了无能之辈。我不想再管这些事,每天下了班就在家操持家务伺候他。我不想做什么美女和有钱人,我只希望有一个平常不过的家庭,为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操劳。而这时顾经纬的应酬更多了,他不再叫我一起去,我也正好愿意呆在家里。春节前的一天,我出去采购,准备和顾经纬一起回家看他父母,无意中看到他和常林两个,一人带着一个漂亮女孩开着车出去。晚上顾经纬很晚才回来,我假装不经意地问他做什么去了。顾经纬被逼不过,就说是出席一个朋友的私人酒会。我忽然非常不安,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去,顾经纬不耐烦地说道:那是档次很高的商务酒会,不适合你这样的人去。
话说完,顾经纬觉察到自己说得过分了,想解释。我没再犹豫,独自收拾好东西冲出了门。在我回到老家的第二天,给顾经纬打了个电话,告诉他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。顾经纬没有解释什么。几天后,他忽然像个流浪汉一样出现在我面前,还带着一枚漂亮的宝石戒指,声泪俱下地哀求我别离开。他告诉我常林骗了他,给了他一辆破汽车,却让他背了几十万元的债务,研究所的工作也丢了。顾经纬哀求我跟他回去,他说有我在,自己一定有信心东山再起。
听到顾经纬的话,我一下如梦初醒,其实几天来我一直在思考这几年来的生活。确实,顾经纬让我改变了很多,变成了一个自己从来都不敢想象的都市女郎。可这一切真的属于我吗?我是一个普通的女孩,只懂得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洗衣做饭收拾房间,然后在他需要的时候,装扮一新出去应酬。不是为自己,只是为了顾经纬,接受其他男人的殷勤和女人的嫉妒,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。看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名校研究生,再看看自己,才发现两者是这样的不和谐。我终于明白过来,自己只是顾经纬在那些有钱有权人面前的一身名牌衣服,一件昂贵饰品而已。有我在,他才会多一点自信,就像开着一辆昂贵的跑车一样自信。当然,饰品是不会也不应该说话的。
我始终没说一个字,把那枚戒指扔到地下,那颗光芒四射的蓝宝石沾满了尘土,顾经纬慌忙捡起来擦着。我把门在他面前重重地关上,一点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。镜子中的我依然年轻漂亮,可在从前的日子里,这样的美丽从来不属于我,就像随之而来的生活,从来没属于过我一样。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成为别人的饰品,不管是否美丽,我只要一份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和爱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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